雲淡風輕

◎蘇芊玲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9月26日，她的白血球從兩百掉到一百。

9月27日傍晚，她，走了。

曾發下豪語要活到九十九歲的她，三分之二都還不到。而在她六十年的生命中，我有幸與她認識、結交二十年。

八○年代末期，婦女新知改組為基金會，我也差不多在那之後加入。有好多年，鄭至慧要不是《新知》雜誌的主編，就是負責的董事。我的女性意識受到《婦女新知》雜誌啟蒙，加入董事會後，參與的大多是教育或文化方面的議題，與她互動密切。在博愛路的辦公室，有一個小房間是專門給雜誌出版同仁用的，好多人在那裡進進出出，激盪點子、談天說地、埋頭工作，經常煙霧繚繞，鄭至慧總在其中。

「女人房間」的幕後推手

93年左右，成立一家女書店的想法逐漸成形，我們分頭進行，我負責集資找房子申請登記，至慧負責找書挑書訓練人力，經過一年的密集籌備，女書店於1994年4月順利開張，我們進入更緊密的工作夥伴階段。

獨立書店的生存原本不易，在人力物力都極其有限的條件下，女書店當然更加辛苦，好多次我們嚴肅討論過是否繼續，但對這個大家好不容易催生的「女人的房間」，我們都十分珍惜，希望她長長久久。我們兩個之中，至慧是對女書店始終全心付出、不離不棄的人。1999年底，我接任《婦女新知》董事長，又因性別教育正如火如荼在推動，我的工作重心逐漸轉移，她二話不說，接掌了女書店的重責大任。之後許多年，外界仍不十分清楚她的這個頭銜，她一點不以為意，就如女書店同仁郁文說的，至慧「默默耕耘不居功」。

我做事求好求快，至慧慢工出細活，有些朋友對我們兩個能搭檔共事這麼久，頗感好奇。她們其實有所不知，我深深折服於至慧的才華學識，享受與她一起工作的滿足感，而她對我總是體恤包容，讓我因為感覺被了解支持而能堅持下去。我們從不曾有過衝突，什麼事都能好好商量，這是她的好個性使然，碰到再大的事，她總一副見過大風大浪的樣子，沉靜以對，給人安定的力量。

至慧看似文靜，實則內裡騷動，有各種精采的故事、獨到的見解和慧黠的點子，讓人深受吸引。她興趣廣泛，也愛結交朋友，特別是各路女俠；她花大量時間與姊妹、朋友和年輕世代「打混」，從博愛路的編輯小房間，到女書店，到紫藤廬，最多的當然是在她金山南路的家，二十年來，不知有多少人找過她聊天、談心、分享、求助，伴著她親自打點的獨門佳肴、美酒和香菸。

過去，我和至慧的碰面大多是工作會議（當然絕不會只談工作）或是一大夥人的吃喝聚會（很多獨具創意的點子在玩樂中出現）。幾年前，經常在前線打仗的我，難免遭受打擊深感委屈。這種時候，總是至慧。不是我在電話中講不清，問：「可不可以過去一下？」就是她說：「要不要過來？」就在她家廚房的書桌旁，泡一壺茶，我說她聽，隨著她偶爾簡短卻溫暖有力的回應，我的情緒一步步獲得撫慰紓解。每個人的生命中，都需要這樣的姊妹呀！

薪火相續的女書精神

我們對人的看法也很一致，除了堅持女性主義理念和工作熱情，女書店容許各種欲望流動，創意的、情欲的、情緒的、自我追尋的，我們經常在一旁欣賞那個小小空間旺盛的生命力，偶爾卻得花時間個別長談，疏通一下奔竄的亂流或堵塞的淤泥。近幾年，隨著年紀增長，我自己感覺跟年輕人相隔日遠，互動稍顯吃力，長我幾歲的至慧卻仍一貫地以好性情與她們「交陪」。十多年來，曾在女書店工作過的同仁逐漸形成人數頗眾的「女書家族」，常常聚在一起出遊玩樂，至慧是帶頭的大姊大。從年齡只有一半的惠文和至慧成為忘年交，而欣蓓更這樣描述：「女書店的成員沒有所謂離開，進來了就是永遠在了。每一位女書人的心中，都有著薪火相續的女性主義精神一直在熊熊燃燒著！」可見一斑。至慧用溫和堅定、寧靜致遠的細功夫，成就了這一番活潑動人的景致。所謂的女性傳承，就是這樣吧！

這兩年，我們一些過去長久參與婦女新知的人，開始定期聚會，除了玩樂之外，也想做些與中老年有關的議題。大家為了給這個小團體命名，想了好久，一次聚會中，想出「3883」這個名字，一方面因為新知曾在1983年的婦女節舉辦過「8338」活動，影響深遠，二方面它標示這個團體的「入會資格」——38歲到83歲，而「女人要三八」，已是大家不需言明的默契了。幾天後，至慧在email上說，「3883」氣魄不夠，只活到83歲，太小看女人了！建議更名為「3899」，歡迎38歲到99歲的女人加入，而無論婦運、女書店或這個團體，當然要走得久久長長。此建議獲無異議通過。

7月底，「3899」再度聚會，歡樂甜蜜如昔。之後，至慧的生命急轉直下，於短短兩個月畫下句號。

9月27日晚上，在醫院往生室她的身旁，我將前兩天朋友們為她打氣的話一句句慢慢念給她聽。我的淚水止不住。二十年來，無論在婦女新知或女書店，身邊的姊妹朋友因各種理由來來去去，但至慧這樣的離開，讓人措手不及、不捨、不甘……

不是才要三八久久嗎？